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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麦克尼尔父子合著了一部全球史,名为《人类之网》。在书中他们提出,人类历史是一张巨大无朋的网络。在这张关系的巨网中,分属不同群体的人们相互交往、相互竞争,也相互影响,彼此交换物品、信息、技术、观念,以及种种看似无用微小却又事关生死的事物,譬如废气和垃圾,还有病菌和瘟疫。最近读易丹先生的《1816,奇异之年》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人类之网”的说法,觉得它的确是理解人类的恰切视角。
在易丹的笔下,使“人类之网”发生剧烈震荡的事件乃是1815年4月印尼坦博拉火山的爆发。这也是人类拥有近代科学观测手段以来,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生的最大一次火山喷发——据推测它所爆发的能量约为广岛原子弹当量的五万倍:数十立方千米的岩浆从坦博拉火山中喷出,数百万吨的火山灰和数千万吨的硫化物冲入地球的平流层,最终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气溶胶巨膜。
巨膜之下气温陡降雨雪交加,它延展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发生。北半球的气温普遍异常,各地农业纷纷受损。6月,拿破仑的军队因极端天气延误了战机,最终遭遇滑铁卢。同年秋冬,低纬度的地区要么下起大雪,要么旱涝交替,中国云南更是陷入“嘉庆大饥荒”的困境。
时间越长,情况越糟糕。1816年的世界被诗人拜伦描述成一个“太阳熄灭的世界”,黎明来了又去,白昼却从未降临,大多数人则直观地把这个灾异频仍的年份称作“无夏之年”。于今看来,那意味着一系列的气候危机和生态灾难,也意味着更广泛的社会动荡与时代变化。
所以,当雪莱与拜伦在阿尔卑斯山下冻得发抖的时候,同为诗人的龚自珍和李于阳也在冷风淫雨中受罪;美国前总统杰斐逊把破产的农场抵押给银行之际,瑞士牧羊人也被草场迟迟不退的雪线逼入了绝境;饥饿的农民涌入城市,末日的恐慌席卷欧美;债台高筑的摄政王(英国乔治四世)试图与远东的君主(中国嘉庆皇帝)称兄道弟,却不知他们都在“人类之网”中震荡,都面临同一个生态事件造成的政治经济的双重危机。
全景式的鸟瞰之后,《1816,奇异之年》将饱满的笔墨倾注在几个人物身上——作为文艺批评的专家,易丹精心挑选这些对象足以说明他自身独特的历史意识。的确,尽管我们所有人都在“人类之网”中经验、行动以及互动,然而只有少数人的思考和行为才兼具代表性、影响力与反思性,并且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帝国的当权者、战争的发动者,他们的意志固然恒远,但诗人、作家和哲人的创作更像生动的证词,譬如龚自珍,譬如布封和雪莱。他借此向读者巧妙地提问,1816年的人们在做什么想什么?他们的所思所为,背后又有什么样的观念基础,其行为的合理性与局限性又在哪里?
毫无疑问,要回答上述问题,既需要广博的视野,还需要敏锐的洞察力,更需要高明的历史学技艺。否则,龚自珍就只是我们惯常印象中不容于世的时代先锋,雪莱则仅是教科书里早夭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人。而在这部难以归类的作品里,易丹把人物一一放回到特定的时空当中,然后就像通电一般,用“无夏之年”的灾异和苦难去激活他们。如此我们才发现,原来龚自珍对天象、气候和灾害的看法,竟与天命、国运乃至公平等观念密不可分。而在面对1816年的天灾人祸之时,一向关怀底层苦痛,醉心人类解放的雪莱,也不大像为人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服膺的仍是自然的伟力。一东一西,在极端天气的倒逼下,这两位诗人的矛盾表现,很像徘徊在时空之门的异乡人。倒是雪莱的爱人玛丽写下的《弗兰肯斯坦》更具“先锋性”,没有瞻前顾后的气质。而这也有坦博拉火山的“功劳”,如果不是冰雪的围困,围坐在壁炉旁边的她和雪莱、拜伦等人,不会无聊到讲什么鬼故事。
灾难激活了人物,当然也激活了时代。作家很谨慎,他在书中数度声明,他把东西方的知识分子“并置”,把英国国王与中国皇帝“并置”,一起放在坦博拉火山爆发的时空背景之中,没有寻求直接因果关系的意思。在他看来,漂浮在平流层里的气溶胶,只是一面映照东西文化和社会的镜子。我认为他过谦了,我们当然应该避免牵强附会,避免“先射箭后画靶”的论证,但是我们也应该确定,没有因果关系不意味着彼此没有联系——“人类之网”从来都没有断开过,一个结点的震荡终会影响到别的结点,哪怕它们相隔遥远,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记得一位学者讥诮地说,讨论短期的气候危机跟人类历史的关系就像讨论银行劫匪与金融史的关系。我觉得他的这个比喻大有问题。长远来看,气候变化就是人类历史的一大驱力。在不同文明的传说中,大旱灾和大洪水历来都是恒久的主题,不少文明或王朝也都在天灾中兴衰与更迭。相对短暂的气候变化也许没有那么致命,但是肯定会激发人们做出抉择和反应,从而显示出社会制度的利弊,折射出时代观念的优劣。相反,太平日子揭示不了太多的东西。这有些像古生物学家所谓的间断平衡:多数时候一切都是停滞的,只有当这种状态被打破的那一刻,结构才在变动中呈现出意义。所以,坦博拉火山不仅是一面镜子,更是一种与人世间相碰撞的要素,有如生化反应中的激酶,迄今活力仍存——好在《1816,奇异之年》的文本没有受限于作家本人的谦逊。
(原标题:1816,震荡的网与激活的酶)